短篇小說 -《忘夢茶涼》三、橋邊
城裡的風大了些,把紙鳶壓得低低的。
橋下的水聲沉沉,石欄的潮意往上不斷地爬。
蔡洲早到了那裡。
背著光站在橋心,手中捏著一封沒有寄出的信。
看了人到了,他把信塞進袖裡,喊了一聲:「哥。」
蔡維嗯了一聲,沒寒暄。他把木匣放到蔡洲手心:「你自己看,放哪裡、怎麼放,由你。」
蔡洲的指尖抖了一下,眼中散過一絲震驚。木匣很輕,卻像是大石頭,壓得他抬不起雙手。
他打開木匣,看見了兩種東西。
一卷舊書,沒有被剪接過的原片,潮獄夜裡的影像斷斷續續,雨線歪斜,覆面的人從河岸托起一個白衣;畫面晃動極猛,但還是可以聽出聲線,不是洛行淵。
還有半枚玻璃燈殼,刻紋細密,是「燼紋」。另一半不在,但這枚上有兩條他認得的刻路,這種刻路不是他蔡洲能做出來的。
蔡洲喉結滾動,聲音低了下來,說道:「這些……你是怎麼拿到——」
「本來就在我這邊。」蔡維說,「那晚是我。你知道這樣,就行。」
他沒有說什麼你應該要還,也沒有去解釋太多。
蔡洲把玻璃殘片拿起來對光,刻紋在水氣裡閃了一下。他很久之前有懷疑過,但是一直沒有去戳破它。
想到這裡,他低聲道:「哥,對不起。」
「一家人,沒事,記住就行。」
兩人靜了一小段時間。橋上有賣糖餅的小販吆喝著走過,鐵鏟敲鍋沿叮叮兩下,聲音很響脆。
蔡洲終於問出他內心中的疑惑:「你真的要走?」
「嗯。」
「那她——」
「別提她。」
蔡維打斷,聲音仍不重。
蔡洲沈默,把木匣扣好,貼在胸前抱了抱,像怕它會碎。他又喃喃在心中說道:「哥,我會把它們交出來,該放哪裡放哪裡。」
見物品已交接完,蔡維準備離開。
在轉身要走的那刻,又停了一下:「蔡洲。」
蔡洲猛然的抬頭。
「以後不要再領不屬於你的東西。」
像是想到了什麼,又補充道:「不需要成為我,只要你心不屈服,你可以成為任何人。」
蔡洲用力點頭,眼圈發紅:「……好。」
風從橋面刮過去,帶起一層細沙。蔡維抬手遮了遮,往下街走。
沒有回頭。
——
(間章|回憶中燈下)
那晚有燈,燈漂浮在半空,溫和的像是一口不肯滅的小火。
廊下有風,但不大。夢瑤心坐在廊邊,手邊擺了兩盞茶。
她看見蔡維來,沒有招手,只抬頭看了他一眼,隨即就朝另一個方向微笑。
那裡站著蔡洲,少年還有些青澀,眼神不敢直視她。
「阿洲,袖口又散了。」她說得很隨意,把人叫道燈下,抬手替他把線頭按回去,指尖沿著衣緣輕輕一抹。
光落在她指節上,像落在誰心口上。
蔡維站在檐外,沒有進來。
燈影揮到了他鞋面上,又退了回去。
她又說:「笑一笑。」
蔡洲就真的笑了,笑得有些笨。
她也跟著彎了眼,語氣輕輕的:「這樣好看。」
桌上的茶涼了一盞。
她端起另一盞,遞到蔡洲手裡:「小心燙。」
「謝謝。」蔡洲拿起茶杯,端的很直。
整個過程,她沒有看外面的那人一眼。
只有一次,她收回手的時候,燈忽然更涼了一瞬。
那是燼紋燈的老毛病:有人在意,光就湧。
在蔡洲注意到之前,她適時把袖子往下一垂,把光擋住了。
蔡維看了很久,沒有說話。
不知何時,他轉身走了。
——
天過午,城裡的風收了些。
蔡維沿著老路往回走,到了司夢殿外階,又停了一下。是在排婚事流程——進門、換冠、合卺、拜天地。聲聲實在。
他沒有往裡面看。
階下有一株老樹,扭著根往外延,他從前常坐在這裡等她,等到燈一盞盞暗下去。
他低頭看了一眼樹根,像是回憶起來什麼,而後便離開。
蔡維開始了他今天預計做的事情,去會面了一趟書肆。
直到傍晚雲低,天色變得像是一張沒晾乾的紙。
他坐回桌前,沒有點燈,房間很暗,只有窗外的光像是水漬一樣他在地上。
他把那張舊帛又拿出來,沒展開,指腹只在折痕上來回摩了一下,像在確認什麼,確認完又放回去。
抽屜裡還有一枚從前用的銅錢,是她說「行路要帶一枚,壓心」,他就一直帶著。
之後也用不到了。
他這麼想著,把銅錢也放進木匣中關上。
夜裡風又起。
隔壁院有人練劍,木樁被劈開的聲音沉沉地傳過來,像在敲心。
他靠在椅背上坐了一會兒,忽然站起來,去廚下打了一盆水,把那個她才推過來不久的茶盞洗掉了唇印。瓷沿很薄,擦了兩遍才乾淨。
他把盞倒扣著,留一圈很薄的光倒映在桌面。
這樣看上去,房裡還是有一點燈。
門外有人經過,停在門檻邊,像要敲門,又像只是歇腳。最後腳步聲遠了。
沒有起身,蔡維直接闔上眼睡覺,這是第二晚。
——
夜深,風向是水裡面來的。
手懸在半空中,夢瑤心猶豫著。
明明距離很近,卻又像是遠在天邊。
她知道傷害了他的心,想起了他失望的眼神,所以她不知不覺就走過來這裡。
但是她沒辦法不結婚,沒辦法不報恩,也許蔡維未來會懂她的難處吧。
抬頭向天看,夢河的聲音似乎越來越清楚。
像是有人在很遠的地方,慢慢說話,說給誰聽都可以,就是不說給他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