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夢殿一夜燈明。

紅紗垂在檐下,風一過,燈影像水紋一圈圈散開。

夢瑤心坐在主位,素冠素服。她伸手替身側的人理了理衣襟,指尖順勢把最上那粒扣按緊,又讓侍女把風障挪近半寸。那人是洛行淵,神色從容,茶入手便笑了笑。

席間有個年輕使者失了分寸,低低道:「夢君今夜也……」

她抬眸,聲線不高不低:「本君伺候的是穩界之人。」

原本還有的些談笑聲當場斷了。那年輕使者站起來道歉,背脊濕了一片。

外階陰影裡,蔡維站著。

他看見她替別人扣上最後一粒扣,順平衣角,把人安在光與暖正中,動作乾淨俐落。

他指節在石欄上收緊,泛白。

他走到階口。兩名侍衛交戟橫擋。

「止步。外臣不得擅入。」

石階上,他的鞋底微頓。冷意沿著石紋爬到骨裡。

他望向殿中人,目光穿過五級台階,遠得像隔了一條河。

「瑤心,」他說,「聽我一句。」

夢瑤心先看了洛行淵一眼。那人退半步,把場子讓回她。她轉臉,目光清而直:「不用。」

兩個字落下,簫鼓還在,殿裡依舊熱鬧。外階的風卻一下子涼了。

他沒再往前,只站著看,風從身邊掠過,帶著茶的清苦味。

她眉心極輕地動了動,將簪子往後挪了半寸——她心煩時一向如此,不在人前露。

她與洛行淵說了句什麼,二人往側殿去。過東廊時,她腳下一偏,繞過第七塊白石,還低聲叮囑侍女:「這塊會滑,記著。」

那塊石頭雨天最滑,是他當年牽著她一格格試過記下的。

她說她忘了。但其實記得很準。

他垂了垂眼,唇角動了動,沒笑。多年求她聽——不必。到今晚,心也不疼了,只冷。

侍從端著托盤從他身側掠過,淡青瓷杯罩著霧,是忘夢茶。

他指尖碰了碰杯沿,又放回去。這杯用來淡忘,他不喝。

他下了階。紅紗在風裡起落,熱鬧都與他無關。

——

殿後有條回音廊,夜裡風小,聲音傳得遠。

他繞過偏院時,裡頭有人說話。

洛行淵道:「明日議誓,別露破綻。那塊滑石,別再繞了,看久了總有人起疑。」

蘭洋笑,壓著聲音:「還有燈——燼紋那盞,別碰。她一碰就亮。」

短暫的沉默。

夢瑤心說:「知道。」

柱影裡,蔡維的手指在石縫上扣了一下,又放開。

洛行淵又道:「他若再來求你——」

「不用。」她替他接了,語氣與殿上無二。

廊中靴底擦過欄木的聲音很清楚,像有人把最後一道痕按實。

他沒有再聽,回身出了廊。

——

城外是夢河。水霧貼地,門樓下掛著三字:司河署。

當值的老吏披著舊氅在打盹,聽見腳步才起身。

「這時候?」老吏揉眼,「要立渡籍?」

「七日後,」蔡維道,「她婚禮那天。」

老吏愣了一下,沒問「她」是誰,只取出薄冊,蘸墨:「名諱、由來、所請。」

「蔡維。凡人之魂,誤留夢境。」

他盯著那頁空白,語氣很穩:「所請——入夢河,輪迴;銷名,不留痕。」

老吏抬眼看他,照例提醒:「立下難回改。按例需見證一人或書件。」

「無人,」他說,「我自證。」

屋裡一會兒沒聲,只聽見河水推著木樁。

老吏把話咽回去,從抽屜裡摸出一方硃泥印:「那就依式。按印,留掌紋。」

他坐下,按印。掌紋在紅泥裡一拓,清清楚楚。

老吏寫了兩句官話,收冊塞進竹匣,敲了敲:「辰初開閘。七日後來此,從副渡口下去。」

「好。」他起身。

老吏欲言又止,最後只道:「路滑,小心。」

「嗯。」他答。

出署時,風從袖口灌進來,把那點殘熱吹散。

他把袖口一折,藏住短短一截線頭——她當年替他縫的暗線。

——

回到住處,屋內只亮著一盞小燈。

燼紋燈。玻璃殼上的細紋,是她年少時刻在他掌心裡的。燈腹還亮著一點,像不肯滅的星。

他用指腹輕扣,光更小,仍不滅。

他想起很多。

想起她在檐下踩空,撲進他懷裡,笑得眼睛彎起來;想起她在燈下寫字,收筆往回帶一點,留出極輕的尾;想起她把那張帛塞到他手心——只嫁一人。

如今,她要嫁的不是他。

誓言散了,燈也冷了。

他把燈推遠,讓光離自己更遠一些。桌上那杯忘夢茶還溫著,他端起又放下。

窗縫裡的風帶著河味,又冷又寬,也很遠。

他閉上眼,心裡只剩兩句:不再求。不再等。

七日後,辰初開閘,他就會忘卻前程,永遠離開。

「希望這最後的七天,妳是真的開心。」